张念祖僵立原地,手中陶罐滑落,残稿散了一地。他弯腰想捡,却发现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纸,还有某种滚烫的东西??一滴泪,从他自己眼中落下。
“押走!”校尉终于反应过来,怒喝一声。
士兵上前架住阿禾,推搡着他登上囚车。车门关闭前,阿禾最后望了一眼运河??那艘载过他数十夜的货船正缓缓离岸,船尾站着一名老船工,默默举起右手,三指并拢,贴于额际。那是野忆坛的秘密礼节:以心承史,以命传声。
囚车启动,铁链叮当。沿途百姓闻讯涌出家门,默默跪伏路旁。有人捧着一碗清水放在道边??象征洁净无污的记忆;有人怀抱婴孩,让孩子亲眼看看这个“说真话的人”;更有白发老者拄杖而立,颤声吟诵《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京城九门紧闭,戒备森严。囚车穿过朱雀大街,直抵诏狱。狱中阴冷潮湿,墙上挂满刑具,地上血迹层层叠压。阿禾被锁入最深处的地牢,四壁无窗,唯有头顶一孔透光,形如井口。
他坐在草席上,取出怀中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清越,在石壁间回荡不绝。
忽然,墙角阴影里传来细微动静。一个沙哑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
阿禾抬头,见隔壁牢房蜷缩着一人,披头散发,手脚戴镣,却仍挺直脊背。他认出来了??那是十年前失踪的御史周延章,曾上《三疏论弊》,痛斥甘兰进专权篡史,随后便被宣布“暴病身亡”。
“我还活着。”周延章苦笑,“他们不敢杀我,怕激起公愤,便把我关在这里,日日审问,逼我说出同党。可我什么都没说。”
阿禾将铜铃贴在墙壁缝隙间,低声问:“你想听外面的消息吗?”
周延章点头。
于是阿禾开始讲述:山村少年如何站出来追问祖父之死,女童如何写下“河水红得像血”,扬州集会如何点燃十三省火种,李承恩如何带着千份罪证投诚,以及此刻,全国已有多少口井铃共鸣……
每说一句,周延章的眼中便多一分光亮。
讲完后,阿禾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是他昨夜在船上誊写的《幼史稿》片段,记录一位盲婆婆口述的饥荒往事。他撕下一角,塞进墙缝:“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读它,记住它,然后告诉下一个进来的人。”
周延章接过纸片,双手颤抖:“你不怕这也会被查没?”
“怕。”阿禾微笑,“但我更怕没人再说。”
三日后,提审开始。
大堂之上,甘兰进亲自主审。蟒袍玉带,气度威严,眼神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盯着阿禾,冷冷道:“你可知罪?”
阿禾抬头,直视其目:“我无罪。我只是把被你们抹去的历史,重新摆回阳光之下。”
“狂妄!”甘兰进拍案,“你说的那些事,早有定论!泉州火灾乃天灾,黄河水患系自然,西北大捷载于国史,本官清誉不容玷污!你蛊惑愚民,伪造文书,罪无可赦!”
“伪造?”阿禾冷笑,“那你为何不敢开掘泉州贡院废墟?为何禁止百姓拓印名录?为何每年派兵巡查太行古道,只为铲除铭文?若真是天灾,何必惧怕真相出土?”
甘兰进勃然变色:“拖下去重责四十棍!”
棍棒落下,皮开肉绽。阿禾咬牙不吭一声。血顺着脊背流下,浸透囚衣。但他仍昂首道:“你可以打断我的骨头,可你堵不住千万张嘴。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我是所有不肯遗忘者的喉舌。”
当晚,狱卒送来药汤,偷偷塞入一张纸条:**“苏井三已潜入京师,川井七联络禁军旧部,明日午时,东市行刑场外将有异动。”**
阿禾看完,默默咽下纸条。
他知道,这不是营救,而是一场更大的见证??他们要用他的死亡,唤醒更多沉睡的眼睛。
次日午时,东市人山人海。刽子手磨刀霍霍,高举鬼头刀。监斩官朗声宣读罪状,称阿禾“妖言惑众,图谋颠覆”,依法凌迟三日,首级悬挂城门。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际,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诵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