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內,幽沉如水。
光线被殿中三十六根蟠龙金柱斩成碎块,斜斜地投在地面,空气里有龙涎香的淡漠气息,冰冷而凝重,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陈默跪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背挺得像一桿枪。
冰冷的砖石寒气,正透过膝盖的官服布料,一点点侵蚀他的体温。
唯有他自己清楚,撑著这副皮囊的,不是筋骨,是那根在三个月血雨腥风中早已绷到极限的神经。
现在,它隨时会断。
“陈爱卿,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反而让这死寂变得更加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不是询问。
这是御座前一架无形的秤。
一边,是三个月查抄漕运、足以压垮半壁朝堂的赫赫大功。
另一边,正空著,等著陈默亲手將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价码,清清楚楚地放上去。
陈默没有抬头。
他脑中闪过的,並非封侯拜相的荣光,也不是金银满箱的富贵。
那刺穿船底的铁桩,带著冰冷河水倒灌的触感,猛然从记忆深处浮现。
淮安码头上,那些酸腐到令人作呕的霉粮气味,重新钻入他的鼻腔。
芦苇盪里,那支贴著他面颊钉入船板、兀自嗡鸣的冷箭,箭羽的震颤仿佛还留在他的耳廓。
这些冰冷的触感,远比任何封赏都要来得真切。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来自九五之尊的、深不可测的眼睛。
那双眼眸里没有喜悦,没有欣赏,只有一种极致的审度。
一位最挑剔的铸剑师,在审视一柄新开锋的利器。
掂量它是否好用,是否锋利到,会割伤主人的手。
一旁侍立的老太监眼皮微不可察地一抽,屏住了呼吸。金殿之內,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谁不在等这一刻?
满朝文武,紫禁城內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著。
等著看这位以雷霆之势搅动风云、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开口索要他用命换来的一切。
可陈默开口了。
声音因长途奔波与三月未眠而显得有些沙哑,像一张被风乾到极致的纸,一触即碎。
“臣……恳请陛下,允臣休沐数日。”
话音落定。
那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再度降临。
老太监的瞳孔倏然一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休沐?
在这足以交换半生富贵,甚至封妻荫子的泼天大功面前,他不要官爵,不要赏银,不要任何能看得见摸得著的好处。
他只要……歇几天?
龙椅上,皇帝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终於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身躯微微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