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自豪感指引着他们活下去。
他和母亲都坚信这盛世里一定还是好人多,他们爱大唐,爱这里的民族,对于自己经历的苦难,只是觉得那是一时遇人不淑。
他们跟徐挺的相遇很简单,就是在洛阳南市上徐挺看他们母子可怜,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身材瘦而高,讲话好儒雅,精通各国方言,能用一口纯正的高句丽语言跟他们交流,对于各民族的历史了如指掌,跟他聊天如沐春风。
高花月很喜欢他,跟着他良久,但她踌躇不敢前,那时候他还不叫徐回,过去的名字不必再提,他大胆追上徐挺,代替母亲向他询问:“大人一表人才,有没有妻室?”
徐挺很惊讶地笑了,蹲下来把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的手握到自己宽厚粗糙的大手里面暖,和蔼地跟他说:“没有,小友,你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徐回道:“我想把阿娘嫁给你。”
徐挺看了看五步之外的女人,故意提高声音,“大人的事情一个小孩怎么能做得了主,你这样向我提亲,你阿娘知道吗?”
高花月局促地上前,悲戚道:“小孩子胡言,大人不要当真。”
“妾身世坎坷,”她如泣血一般,诉说着自己的不堪,纠结很久往自己身上加了两个字:“微贱。”
“不敢高攀。”
但是她又说,“大人不要我没关系,我跟上来想问一问大人,大人故意放慢的脚步,是不是为了叫我追上来。”
“大人刻意的温柔,是否是为我而来?”
“如果能得到一点认可的回答,我想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
徐挺站起来,两个人把徐回围在中间,高花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像废弃的佛寺里的石像,为春来的飞燕流下的心碎的泪水。
徐挺掏出一方手帕,如同擦拭珍宝一样去揩拭她的眼,叹道:“我家里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很会哭。”
“我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果然是很会哭,她哭起来多么惹人怜爱。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接受他们,徐回为了母亲的幸福,走上前跟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抢你家饭碗的。”
“如果你肯接受我的阿娘,我永远都不会踏进你家半步。”
他才五岁,但是他果敢地跟徐挺说:“我已经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纪,绝不会纠缠阿娘,更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高花月的心一颤一颤的,她不可能放弃儿子,她跟徐挺说:“大人请我到家里来,已经是无上恩赐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去牺牲令爱的童心。”
“倘若大人有过娶我的心思,以后就请把这一点好心全部给予令爱,加倍地爱护她,这也是我的心愿。”
高花月跟他们说完“谢谢”,就抱起徐回,坚定不移地打算离开。
无论徐挺如何挽留,都不能让她止步。
徐直拽住徐回的手,拖着不让他们走,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给自己止泪一边呆头呆脑地说:“别走,好看的嬢嬢,请把他留下来陪我玩。”
“我的眼泪,噢,它怎么停不下来。”
三个人全部被她的可爱逗笑了。
这些事情都是徐回跟她讲的,他每次讲起来都如数家珍。徐回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徐回抱着她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如今她却躺在这么一个陌生可怕的宫殿。
更可怕的是,门半夜被推开,回还的威压感迎面扑来。
第32章大历(三)他总有办法把她纠正过来……
这是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的房间,是他在大明宫内休憩、处理政务,偶尔也会在这里接见高级官员,密谋天下要事的集内、外为一体的居所。
推开门,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寝殿,中间是正堂,寝殿后面雕凿着一池温泉。他不喜欢去骊山泡温泉,也不喜欢随意出行,赛马射箭,斗鸡走狗,歌舞百戏,他通通不喜欢。搞得那些大臣即便想讽谏,都找不到他的任何污点。如此冷淡傲慢,行事雷厉风行的君王,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史书上的昙花一现,他的心永远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有所触动。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了,众臣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好像也跟他们一样对回家抱有期待。这倒不是因为宴会一散,他的脚步居然一反常态走得比他们还快,而是他居然用像问候天气那样闲适友好的语气,跟他的臣子们说“再见”。
尤其是袁泰,李泽特意嘱咐他:“祝袁大人回家过个好年。”
他如此与人为善,真令人大吃一惊。
袁泰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感到胆战心惊,这会不会是他在这世上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寝殿很大,布局敞亮,门连着门,幽邃深远,进门的第一间,靠窗布着罗汉塌,塌上无所杂陈,塌下摆设平头案,墙上挂古画,灯挂椅边设座屏。他每天都经过这里,但是不常在此处久留,宫婢内宦每天都进来打扫,处处一尘不染,家具干净如新,古画墨如灯染,纸张泛黄,好像静止在那里过了几百年。
今天这里有点不一样,罗汉床上多出来一张小几,小几上面摆了几盏茶水,几盘糕点。画上的人物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温暖,一定是有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向它睁开了眼,好奇的目光曾经落在那上面,短暂的睃视激活了黑暗里的精怪,他们争前恐后地附着到画的上面,跟画上的古人一起投来呆滞又欢快的目光,熙攘着凝视几百年之后窗外的雪影,窗下的喧嚣。
第二间房是密封的隔道,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向殿外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