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杀伐决断,也早已不是遂安记忆中的世子了。”
他熟悉的那个人,轻率、任性、易怒、不听劝,却也单纯、赤诚、天真、太心软。
常遂安七岁时就能一眼看穿,这人做不成一个好皇帝。等两人都长到加冠之年,他更确定自己的判断无比准确。
于是他花了十三年,修炼成一个能辅佐无能君王的贤佞之臣。
然而造化弄人,他的陛下无能到老天都看不下去,早早地将他收归紫微垣,又给大梁降下一位英明圣主。
常遂安的人生目标就是当贤臣,贤臣当辅佐明君,但在大梁,只有一位君主候选,且此人天生愚顽、不堪教化。
——可他也从没想过要换一个人效忠。
皇帝久久没有回话,常遂安终于回过神来,忙接着道:“臣如今身兼要职,更能体会陛下操持政务的辛苦,于是为陛下分忧的心也较曾经更加真切。
陛下自登基以来,英明神武更甚从前,臣虽不才,亦不愿让陛下失望。故常勉励自省,想尽可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为朝廷纠察奸佞。
没想到臣行事过于冲动,让陛下觉得陌生了,是臣之过,臣向陛下赔罪。”
说着就要绕到皇帝身侧下跪。
靳羽轲及时伸手托住了他,“罢了,你也是出于好心。”
常遂安心下一松,接着几乎是本能地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无论变成什么模样,臣都是陛下最忠心的仆人。
“从老亲王将臣从常府带出来那一刻起,臣就在心里发过誓,誓死效忠老亲王和陛下。”
为这份救命之恩、提携之情,他会用一辈子辅佐靳云和他的孩子。
即便物是人非,他也要为他们牢牢守住靳氏的江山。
靳羽轲沉沉地望进他写满忠贞不贰的双眼,良久,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得遂安,孤之大幸矣。”
常遂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突然有些哽咽,这样的话他梦中曾无数次从陛下口中听闻,每每醒转,又觉得再无机会。
如今骤然从这位陛下这听到,还是一样的面貌声音,他竟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恍惚间真以为是他的陛下回来了。
然而他的陛下已经死了,死在一场草率的刺杀上,到死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自己。
天意弄人,那时还是靠新陛下找出的凶手……
常遂安突然目光一凛,不顾礼节地紧紧抓住靳羽轲的手腕,急切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您苏醒前的事?”
他不知道后来靳羽轲亲自去内狱查清案情的事,因此第一句话先向他确认。
靳羽轲点点头,满脸疑惑不解。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常遂安眼神都亮了,道:“那正好,陛下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在殿内是为何同冉殿下起了冲突,又是怎么端起那杯下了毒的茶?”
靳羽轲皱皱眉,他对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并不熟悉,只能尽力回想,边回忆边道:“具体为了什么去找他我也不清楚,只记得一股无名邪火冲上心头,迫切需要找个人发泄一番,正好那时候走到揽月阁附近,就干脆寻那冤家去了。”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代入原主视角了,“他也是个暴脾气,我为了边境战事和他呛了两句——对了,就是因为听说了边境战事焦灼我才生气,恰好他在附近,我才寻了过去的。后来越骂越激烈,我咳了两声,为了不堕声势,抄起桌上的茶盏就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和他对骂……”
再然后的,就是他自己的记忆了。
常遂安:“宫人们呢?当时都在哪、做什么?”
“他那处的宫人也不敢拦我们,只躲在一旁,有个人在偏桌那倒茶,我多看了一眼,才对她有了个印象。”
靳羽轲自嘲一笑,“后来才反应过来,她那时候正下药呢。”
常遂安:“之前跟着您的宫人们呢?有没有什么印象?”
他看着靳羽轲,一字一顿道:“您是为什么得知了边境战事正焦灼,又突然起意要去揽月阁?便是要去跟人吵嘴,为什么特意挥退左右、还不许任何人跟随?”
他忆起当日陛下在安置冉重钧的揽月阁遇刺,陛下是突然决定前往,还甩脱了随行宫人,差点因此耽误了救治时间。
陛下是为何突然起意前往揽月阁,又为什么特意留下随行的人,还和冉重钧起了冲突?
陛下一直觉得冉重钧会加害于他,二人接触时坚持要禁军护卫,但那天却一反常态。
常遂安私下里不是没有调查过,甚至连谢将军又传了密信都考虑到了,但却一无所获。
可今天他却突然想起来,那个张韫玉就曾是那天随行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