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璁抬眼与他对视,陆洄从那里看出许多汹涌的潮汐,可是很快又被压在海面下。
“我心中是有许多不平。”半晌,他答道,“厉害的时候什么都想过,杀人只是最基本的,我还设想过许多酷刑,想过死……但你知道我想象里最精彩的是什么吗?”
“——是殉情。”
“我想过无数次回到八年前的晚上,把陈后、国舅、先帝和皇帝统统杀了,杀得满宫城像一面血镜一样光可照人,最后给你挡下那支追魂箭,躺在你怀里死。”
陆洄手指一抖,继而看见他无所谓地笑了:
”血泊就会这样倒映出你我的影子,别的都没有,什么比翼鸟连理枝,我都不要,天上地下,有这一幕就够了,从此之后,我的死相就牢牢烙在你眼睛里,让它别的什么都装不下……”
“……”
许久没听他说过疯言疯语,陆洄却没恼怒。他心里好像扎进无数细针,迟钝地疼了一下。
“我这样说,师父可以放心了吗?”
萧璁身上邪气未散,问话时眉毛一挑,侵略感油然而生:“我不会真疯的,我和蓝珠不一样,和贺云枝也不一样。”
“——我有害怕的东西,我怕的也是你。”
大约说得畅快了,见陆洄无语,他便舀了舀药汤,没事人似的要递到陆洄唇边:“喝药吧。”
手腕接着被人按住了。
陆洄手掌冰凉:“如果我不在了,你又怎么办?”
萧璁眼神一暗,陆洄盯着他,面庞慢慢冷寂下去,过了不知多久,最终说:“你出去吧。”
萧璁:“师父?”
“出去。”
语气不重,但足够让人下意识服从了,萧璁顿了顿,没有反悔的意思,把药碗推到他面前:“快凉透了,你趁早喝。”
门扇依依不舍地关上,陆洄坐在原处良久,直到确认那小子终于离得远些了,才缓缓弓下身,咳出一口血沫。
自己的身体怎样他心里当然有数,够用到那个时候,便算还在计划内,别的无需太在意。
——没成想有一天,还真能叫他撞上一个“计划之外”。
他知道萧璁的心思从来没放下过,今晚要是说出一堆温良恭俭让的煽情话,反倒要人出乎意料了。
……不管说的什么浑话,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时时捧着真心翘首以盼,这样一个人踏着刀山火海也要朝自己而来……他就是有一千个理由,也没办法再伤人心。
可是就这样顺坡下驴,任自己沉沦,陆洄自认也做不到。
他恍惚想不起来自己和萧璁差了几岁,也说不准将来还有多长时间——伦理纲常、世俗眼光尚且是后话,至于自己想不想,也可以先无所谓。人这一辈子能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如果舍生取义这一次,能圆他一点夙愿,也不算完全的坏事。
那之后呢?
陆洄拇指一捻,把指尖干得发黑的血迹抹掉,铁屑般的血粒仍粗粝地纠缠在指纹间。
……若是给不了以后,岂不算误人一生?
*
入冬,从江南丧家逃逸的邪教“子夜歌”于中原再度现身,触角一度传至京畿。
十一月,稽查司核实玄录司掌教胡绪与荆楚玄察院勾结,牵扯银钱之巨、人员之广令人咂舌。同月,天枢阁修改律令,预备重核仙门名录,在岁末大祭前查验镇器入紫极塔。北风还未起,九州最后一只南迁的飞鸿已经在京城唱老凄切的哀声——
燕都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时略早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