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存所料不错,从齐家入手彻查,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齐家在临安府经营着十几间脚店,若想敛财聚富,就必然贩出数量极大的酒水。赡军酒库和酒楼因着泸川郡王的脸面,眼下已不给齐耀祖售酒。那么他的酒水来源则无非两处:要么自酿,要么舞弊。
但齐耀祖不大可能在家中自行酿酒,因为酿酒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曲糵。
本朝榷酤制度细分有二:其一乃榷曲,其二才是榷酒。
曲便是指“曲糵”,此乃酿酒必备引子,惟有酒曲发酵之后才能酿出甘美酒液。但酒曲于我朝市井间严格管控,亦不得随意交易。
没有曲糵,齐耀祖就无法大量私酿,那么他就必然要走第二条路——勾结更为有权有势之人。
酒水买卖从来都是一本万利,单说绍兴三十二年,当年一年的酒课(税)便已逾千万贯,足可见其中厚如金山的利润。
便是在这种暴利的引诱下,许多人铤而走险,纵使搭上仕途和性命,也要蹚一蹚这浑水。昔年东京开封府,因私酒牟利而受到严惩的官员已经不在少数,自建炎南渡,朝廷也一直在查处市井间的私酤行为,但却屡禁不止。
赵清存手中原本就已掌握了一部分与齐耀祖勾结之人的名姓,原想着再钓几条大鱼出来,但因晏怀微的突然行动,他亦无法再忍耐,遂果断出手。
此次由皇帝亲自下旨,责令诸部彻查此事。
府衙顺藤摸瓜,不过短短数日便揪出了好些牵涉此案的朝廷官员。
这其中,户部侍郎李安国纵容自家亲戚于赡军酒库低价买酒,之后再加价倒卖;吏部郎中崔磐勾结公使库,巧立名目,违律倒卖公使库中所贮酒酿;甚至还有翰林侍读侯勐等人,擅取官库曲糵造酒,而后又私自鬻至临安诸多脚店。(注1)
圣上震怒,责令严惩。
与那些饕餮之徒比起来,齐耀祖只能算是个打下手的小螳螂。但他因见私酤之事有巨利可图,便屁颠颠地参与其中,细论下来,亦是“功劳”不小。
半月之后,临安府衙判下齐耀祖受笞五十,循配隶法,刺配琼州编管,所有家私抄扎入官。
“你满意吗?”赵清存忽然问晏怀微。
说这话时,他正将她按在怀里,带着她在欲海的白浪之上颠沛流离。
房内燥热,二人潮湿的肌肤紧紧贴着,呼吸不畅,心动至地坼天崩。
晏怀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清存问的是什么,但却被对方冰冷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
她以为赵清存是在说他们此刻的缠媾,遂将檀唇贴在他肩上,正想咬他一口,却听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
“齐耀祖被刺配琼州编管,你满意吗?”
晏怀微呼吸一滞,没咬下去,唇齿从裸露的肩头滑过,仿佛一道温热幻影。
她并未回答他,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句问话是有怨意的——他怨她利用了自己,但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晏怀微闭上眼,忽而忆起张先写过一首小词,其中一句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现在想来,心有千千结也不过如此。她和赵清存t?之间,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万亿劫火烧灼,此生不能平宁。
说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输谁赢,反正你来我往打了八十一个回合,到最终都淹没于一场缱绻快意。
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讲任何道理。
他们是彼此的无题诗,只因相思太过炽烈,遂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不说。
赵清存俯身吻向晏怀微,花瓣噙着花瓣,舌尖相抵,忽然尝到一味芳心苦,微涩,微甘,微微暖。
明明后背伤处未愈,本不该做如此荒唐之事,可他却忍不住偏要荒唐。
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从胸部一直缠至腰腹的裹帘,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思绪变得缥缈空茫。
赵清存察觉到她在走神,猛一用力,晏怀微瞬间扬起脖颈。
挣扎的喉音像极了冬夜里因北风吹过而簌簌作响的竹叶。竹叶虽寒不凋,叶上覆雪,青青白白。
只是今夜这雪下得太大,将竹枝都揉碎。
二人共枕之前,他曾特意为她点绛唇,而现在,那些口脂又被他尽数吻去——凌乱的艳红绽放于唇角,像夭夭灼灼的桃花。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他是温柔的,但依旧不容抗拒。
案上明烛忽地爆了个灯花,便是在那一刹那,映出床幔内幽幽虚影,相拥相贴,几乎完全揉作一处。
似是经历了无数个阿僧祇劫,众生在须弥芥子之中聚散离合,而这鸳鸯帐里,揉于一处的影子也终于分开。
赵清存今夜的举止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晏怀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隐有悲戚,心底似乎压着沉甸甸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