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内所有女子诗文集皆由晏怀微亲自校雠,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扑在这些诗文校稿上,可谓焚膏继晷、呕心沥血。
不仅如此,晏怀微还给每位女子都绘出一幅小像,又从花娘那儿买了许多通草花,将画像装饰得漂漂亮亮。
整间铺子都充溢着店东晏怀微的灵思妙想,凡进入者皆被惊得合不拢嘴。
市井诸人惊愕于,原来从古至今竟有这么多才貌出众、胸怀天地的女子。
亦惊愕于,原来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的豪杰,只不过她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埋没于岁月尘埃。
除了缥缃买卖,“梨枝书肆”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它可以为喜好作诗写文的娘子刊印她们的文字。
李清照曾因那句“才藻非女子事”而心有悲戚,许久不曾开怀。至于晏怀微自己,她也曾因亲手写下的明艳词句而遭世人唾弃。
但她们却都没有认命。
不仅她们,其实世间还有许多想要抒写心怀的女子,但却苦于无人认同,以及世俗的不允许,于是她们不得不收束自身,原是聪慧人,却只能装作笨蛋模样。
这天下以十分卑劣的手段堵住了她们前行的路,还要洋洋得意地嘲讽她们。
女人怎么能抒写?
女人怎么能写情与欲?
女人就该恪守妇道,无欲无求,乖顺听话,缄口沉默。
——放屁。
——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幻想和抒情,其人生就只剩下庸碌的世态炎凉。
晏怀微想略尽绵薄之力,为那些被困在世态炎凉里的女子们开一扇小小的窗。
便是她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让“梨枝书肆”在开张第一天便走红临安府,整间铺子被来往客官挤得水泄不通。
虽则如此,但却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事晏怀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在书肆开张之前她便盘算过,也和吴宝、胡诌商议好了,打算用别处的银钱来支撑书肆。
钱不重要,“梨枝书肆”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晏怀微开这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那些读过书的女子能勇敢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要愿意,提起笔,你就是天下。
她们可以家国大义,也可以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不是软弱无用,那是天下大义的通感;而风花雪月也并非浪荡不贞,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与世间美好惺惺相惜。
诚如晏怀微所料,书籍铺开张不久,就有许多仕女偷偷拜访她,将自己私下所撰文字请她过目。若是可以,她们也想将之刊印出来放在铺子里。
她们不求卖钱,也不敢署名,只是卑微地祈盼着能将自己心头的缱绻情思化作书卷——她们只想亲手摸一摸,那些印着自己思绪的纸页。
晏怀微将仕女们送来的诗文全部收好,打算一本一本细细校订。
校订倒不是大事,更难的其实是付梓。
“梨枝书肆”没有自己的刻坊,若想刻印付梓,就只能与其他刻书坊合作。为着这事,晏怀微几乎跑遍了临安府所有刻书作坊,直到最后才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
本朝刻书业十分发达,大抵分官刻、院刻、坊刻三种。官刻和院刻质量虽好,但基本不会为私人刻书,要想自己刻书,只能找私人刻坊。
但私人刻坊大部分都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刻书质量参t?差不齐,刻版好坏全靠刻工和书手的德行水平,与官刻、院刻自然是比不得。
晏怀微自幼喜好读书,十分清楚这些书坊粗枝大叶、敷衍了事的毛病,挑选时也便极其留意。
走进书坊大门,随意拿起刻样看上几眼,倘若其上戍戌不分、采釆不分、己已不分,晏怀微转身就走。
除了刻印之外,因梨枝书肆出售的全是经过编纂校雠后的全新刊本,所以便要向府衙提交“申禁”文书,待府衙允准之后,便可张贴告示严禁翻印。(注1)
故而铺子里的每一本女子诗词集,其后都印有“临安府梨枝书肆刊行,已申上司,不可覆板”等字样——就为着这十几个字,晏怀微尝够了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的苦。
最近铺子里新招了好几位敢于自食其力的仕女,她们帮着晏怀微一同校雠,以此赚得真正属于自己的银钱。
这其中便有曾于梁夫人的“春日宴”上公然嘲笑过晏怀微的周凤娘。
十几年过去,昔日骄纵伶俐的女伴,眼下也已变成发福妇人。
这些年,周凤娘的脾气变了不少,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众女齐心合力,倒是将这间小小的书肆打理得像模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