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微被这眼神紧盯着,无法装作没看见,遂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恩人为何在此?”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秦炀讥嘲地应道,“你跟我来。”
话毕他转身便走,晏怀微无法,只能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其实她如今并不想见秦炀。盖因去岁她溜去妙果寺与秦炀见面的时候,秦炀说了一句话,便是那句话让她心生疑窦与不安。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秦炀说:“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辱。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
此言初听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晏怀微聪敏如斯,稍稍一想便立刻发现了内中隐秘——秦炀一路跟着自己跟到了钱塘江,也就是说,他早就看出自己失魂落魄要做傻事,但他却并未有任何阻拦,直到自己跳下去了,他才突然施救。
晏怀微跳江那天是大年初三,新年佳节正是朝廷开设关扑之时,江畔亦有许多关扑船只,若是旁人看到有小娘子不慎落水,许也不会袖手旁观。
彼时晏怀微也曾疑惑过,为何好巧不巧,救起她的偏偏就是故太师秦桧的养子?赵清存与秦桧的仇怨她不是不知晓,如今仔细想来……这一切也许都是算计好的。
心中思量着这些,晏怀微跟着秦炀从东新桥往北,过了端平仓和铜钱局,来到一处唤作松毛场的地方。
场外有几间破烂农舍,秦炀随意选了一间,上前敲门。
一位老媪应声出来,秦炀与老媪言说几句,又摸出一个钱袋塞入那人手中。
那老媪顿时喜笑颜开,立刻引着秦晏二人进屋,又奉了两碗粗茶并一碟果子,这才出去了。
“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找我?”秦炀关上房门,回头看向晏怀微,语气中颇有怨怼。
“恩人勿怪,前些时候妾病倒了,近日才缓过气来。”
秦炀听得她病了,面色不再那般阴鸷,缓声问道:“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上又发现了什么?”
“妾知晓了樊娘子的身世。”
“如何?”
“樊娘子是老相公赵鼎的表侄女。赵汾死后她流落在外,之后被赵清存寻到,接回临安。”
话音甫落,但见秦炀“砰”地一掌拍在农舍内的粗木桌上,咬牙恨道:
“果然如此!当年赵珝耍手段将赵汾接出大理寺,弄得阿爹十分恼火。若不是阿爹当时重病缠身,定要让赵珝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哼,所幸那赵汾已死,姓樊的只是他表妹,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有别的事吗?”
晏怀微半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衣角,好一会儿才说:“……妾还知道了赵珝那些银钱的去向。”
此言一出秦炀着实惊喜,急忙凑近问道:“他用去何处?”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移身子,垂眉敛目,似是不知如何说,也不知该不该说。
秦炀催促道:“你不想告诉我?你想替赵珝隐瞒?真是枉我费力救你性命,这世间连狗都晓得知恩图报,而你却……”
听得对方如此出言不逊,晏怀微勾唇一声哂笑:“衙内莫急,妾说便是。”
她抬起眼眸直视着秦炀:“妾从栖云书楼内翻出一匣金叶子和几封书信,依信上所言,赵珝从前一直将大量银钱送往秦蜀,若是妾没猜错,他在那边养着一个山水寨。”
山水寨乃是宋金对抗之初,边境防线上的百姓们自发筑建的防御寨子。
其形貌与魏晋五胡乱华之时北地所建坞堡颇有些相似,寨内可驻扎士兵亦可农耕畜牧。因其往往依山临水而建,故而百姓们俗呼为“山水寨”。细论起来,其与绿林好汉落草为寇的山寨其实也差不多。
秦炀大吃一惊:“他在川峡四路养了个山水寨?!寨中有多少人马?”
“信上没说,妾不知。”
秦炀咧了咧嘴,面上浮出一层喜色:“好,好,此事甚好。你不知有多少兵马也无妨,此事给我些时日,由我去探听详情。眼下吴嶙与金人交锋,川峡四路那边乱得够呛,倘若赵珝在那浑水之中养了个揭竿造反的山寨,那他可真是……哈哈哈哈,真是活腻了!”
晏怀微见秦炀如此兴奋,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秦衙内,t?你为何一定要将赵珝置于死地?”
此语问出,秦炀的脸色忽地便由兴奋转为阴冷。
他挑起眼角看向面前女子,阴沉沉地打量半晌,最终咬牙切齿答道:“若非那赵珝,阿爹也不会那么快就离世。若阿爹还在,我也不会沦落至此!他欠的债,他必须偿还!”
晏怀微隔着帷帽盱着秦炀。她并非毫无心眼的烂漫少女,自她入府且与胡诌相熟之后,她就曾旁敲侧击地向那位昔年的大内密探打听过秦炀与秦家的事。
依胡诌的说法,奸相秦桧病重之时原打算将相权转交给他的养子秦熺,以此保证秦家永远立于煊赫不败之地。但这事被赵清存知晓后告知于赵昚,赵昚当机立断,立刻入宫面见皇帝赵构。
那天夜里,赵构微服出宫去秦家探望秦桧病情,并顺手夺了秦桧的相权。
夜半鸡鸣鬼叩门,次晨天还没亮,秦桧那大奸臣就已命丧黄泉。
秦桧死后,秦家由秦熺接管。前年秋天,秦熺也一命呜呼。再之后,秦桧的三个孙子——秦埙、秦堪、秦坦各拿一份家产,秦家至此一分为三,而秦炀的靠山便是他名义上的侄子秦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