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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第5页)

亲人早就离世,仇人刚刚被斩于自己刀下,至此,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被斩断了。

人是由记忆构成,也是由和他人的关系构成,从紫禁城人人可以欺负的草原质子到位极人臣的摄政王,过渡太快也太急。前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嫌弃,后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害怕。

沈衡的时间从宋南卿登基分成了两部分,前部分全是灰暗的、心中燃烧着不熄灭的仇恨之火,后半部分,全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乌纱帽和畏惧不敢言语的脸。

唯一的不同,是把他视作依靠的宋南卿。

以前觉得世间好没意思,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觉困无精神,秋天荒凉太萧瑟。

但有了宋南卿之后,春天可以在紫藤花下扎秋千一起折花插瓶,夏天可以吃冰果喝冷饮听盛夏蝉鸣,秋天有新鲜的果子还可以骑马踏秋,冬天穿斗篷烤火玩雪,栗子红薯埋进余烬中,香甜扑鼻。人世间的体验,所有的正向反馈,全都是宋南卿带来的。

他怎么能放手呢?怎么能因为血缘放手?怎么能因为少年对他变了质的感情放手?

本来毫无留恋的人世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宋南卿的成长和变化成了时间的刻度,那个紫藤花下逐年变化高度的秋千,让春夏秋冬的流传变化,真正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忆和印记。他也和这个世间,有了真实的联系。

沈衡望着宋南卿有些紧张的脸,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我的药。”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们这两个小时候没怎么感受到爱的人并不懂,但对方于自己,并不是无聊生活可有可无的调剂,而是彼此人生中不可以缺失的重要一角。

不可缺失到拿命去维护挽回都在所不惜。

宋南卿抿唇不语,端过放在一旁晾凉的药,褐色的液体盛了一小半碗,在他端起来要往沈衡嘴边送的时候,两滴清泪不受控制滑落,滴到了药碗里。

他怔了怔,转过头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相信坚不可摧的爱,不相信话本里那些虚无缥缈的、非他不可的爱情故事,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所谓情爱放弃生命、放弃手中的一切。

除了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相信。

但有时候,一个人越怕什么、越看不起什么,就越渴望拥有什么。这种渴望太强烈,以至于不能忍受有一丝失去的可能,所以干脆就告诉自己,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因为从来没有拥有,也就不会害怕失去。

沈衡给他的越多,他越深陷其中,给皇位、给权势、一步步帮他把朝堂之上的异己全都清除,直到沈衡变成那最后一个。

他从沈衡身上得到的越多,越害怕,因为能保持理智的底线是,他一直在告诉自己,沈衡和他不过是利益交换,他们都是一样理智的人,你不能真的交付全部身心,因为对方也一样。

可是不一样,沈衡不一样,他对自己的好已经超出了宋南卿能接受的范围,再进一步,他就没办法再保持理智的底线。

这道线进了一步又一步,理智早就坍塌,他不过是在硬撑,不过是不断地在对自己的心撒谎,告诉自己不爱他。

可是理智可以对自己说谎,心跳却不能。

在看到沈衡背后那支穿出来的箭时,那一瞬间,什么血缘□□、什么权力纷争皇位高台,通通没有脑中留下任何痕迹,宋南卿脑子里只有一句:你真死了,我怎么活下去?

宋南卿一直缺少安全感,他以为只要稳坐高台,将那些乱臣贼子觊觎他皇位的人通通杀掉,就会觉得安心。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上一次沈衡在李家村昏迷,宋南卿醒来已经是过了很久的事,但这一次,他与那支箭擦肩而过,手心就是刚刚从沈衡伤口处流下来的滚烫的鲜血,不远处就是九王遗憾的眼神。

发现沈衡中箭的那一刻,宋南卿的心像是被人挖走了,胸口处留下了一个往外不断流出血液和灵魂的大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堵住。

他早就把自己的心脏留在了沈衡的身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有当生死一刻来临,他的心可能会跟随沈衡一同死去,才能真正发觉到这回事。

他要的安全感,沈衡已经给他了。

知他冷暖,怕他饥寒,能时时察觉自己的情绪,承接自己脾气,能在危险来临前不管不顾挡在自己面前,不管天崩地裂还是海枯石烂,都对自己说:“我会陪着你。”

什么算天崩地裂,知道二人的血缘关系算不算天崩地裂;什么算海枯石烂,一个人在生命的尽头,无论是广阔的大海还是坚不可摧的石头,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这些东西就都成了粉末,这算不算海枯石烂。那么在知晓血缘关系还要爱的人,死亡前一刻还要保护的人,算不算陪他到地老天荒的人。

况且,按沈衡的神通广大和消息灵通程度,他早就知道宋南卿在和九王秘密谋划什么,他没怀疑这是一个陷阱,或者他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但还是选择挡在了宋南卿身前。

沈衡又何尝不是他宋南卿的药。

这段日子一个人在宫里看着太阳东升,月亮西沉,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眼前经过,无一人似沈衡。

难道他要像九王一样,不珍惜王妃只想着打仗夺权,等人死后再不断寻寻觅觅,从万千人身上寻找曾经爱人的影子吗?

沈衡缓缓抬起未受伤一侧的手,轻轻擦去少年不断流出的泪水。

“陛下也不必太感动,我可以躲过那支箭,但我没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不受这次伤,你一辈子也想不通,也不会接受。”以身为盾,才能真的给他那层安全感,才能真的让一个不相信爱的人感受到爱。

低沉的声音如同礼佛时响起的宝器乐声,宋南卿把湿润的脸颊挤在他的手心,原本就小巧的脸蛋折叠起来显得更小,他抬起湿亮的眸子,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不利己的事。”

“是,还是陛下了解我。”沈衡嘴角微勾,气息一动又低低咳嗽起来。

宋南卿忙起身给他喂了些水,又把手里还温热的药喂他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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