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间,这个对人类最公平也最残酷的法则,开始无声地侵蚀这座冰封的方舟。
六十岁生日,像一个冰冷的分水岭。
林默敏锐地察觉到,基地的回声变得空洞。
一些熟悉的气息永远消失了——那位能用七种语言为他唱摇篮曲的语言学家;
那位总能在培养液里变出微型“果”藻类的微生物学家……
他们的床铺空了,名字从通讯录里被默默划去,如同被极风吹散的雪粒。
衰老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蔓延在倖存者身上。
瓦西里教授曾经能轻易將他拋起的强壮臂膀,如今只能颤抖地倚靠著拐杖,左脸不受控制地抽搐,眼中昔日猎熊的野性光芒被浑浊的疲惫取代。
那位曾与他並肩躺在投影星空下,讲述非洲创世神话的黑皮肤生物学家,如今终日沉默地蜷缩在休息室的角落,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对任何呼唤都置若罔闻。
曾经充满活力的基地,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衰老躯体移动时迟缓的拖沓声
陪他到最后的,是一个来自於东方古国的老院长。
老人身板挺立,目若朗星,一手京腔唱的极好,尤喜《霸王別姬》,然而主业是一位高能物理学家。
但在林默的记忆里,他昨天还是长发飘逸,喜欢穿毛呢大衣配唐装的“时尚”青年。
时间拉回到现在。
冰冷的金属甬道在头顶萤光灯管下延伸,尽头没入更深的幽暗。
空气里瀰漫著消毒水和某种陈年电子元件散发的、难以言喻的微涩气味。
林默的脚步声在空旷中迴响,每一步都敲在金属地板上,清晰得如同心跳。
他停在院长休息室的合金门前,门无声滑开。
里面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盏老旧的落地灯,散发著昏黄、温暖的光晕。
光晕笼罩著单人沙发,老院长蜷在里面,像一尊被时光侵蚀殆尽的石像。
他身上那件曾经挺括的唐装,如今软塌塌地掛在佝僂的肩背上,曾经精心打理的头髮稀疏灰白,散乱地贴在额角。
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著一块边缘磨得发亮的旧怀表,表盖打开著,里面嵌著一张早已褪色的照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竹叶缝隙间漏下点点碎金般的阳光。
林默走近,阴影覆盖了那片昏黄的光。
他半蹲下来,视线与沙发上的老人平齐。
老院长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沉淀著太多林默无法解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悲伤。
“老师,”林默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您找我?”
老院长喉结滚动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小林默啊……”
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明天……你的权限,会升到最高。”
他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拍拍林默的肩膀,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八十年了……你也该……知道了。”
他浑浊的目光费力地投向房间深处,那里有一扇厚重的、平时极少开启的隔离门。
“培育室尽头……那间屋子……锁著的东西……明天,你就能看了。”
他喘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带著沉重的喘息,“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林默的目光落在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
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迎上老院长努力挤出的、带著宽慰意味的笑容。
“老师,”林默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陪我过这个生日吗?”
老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爆发出几声短促、乾涩的笑,胸腔剧烈起伏,带起一阵压抑的咳嗽。
“咳咳……傻孩子……”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喘息著,眼神却飘向了虚空,带著一种近乎虚幻的嚮往,“老师今晚……得去陪太白诗仙……捞月亮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