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倒刺,不致命,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第一天夜里,老板娘打烊盘账,发现少了个大的不锈钢漏勺。她只当是哪个伙计手脚忙乱,收摊时忘在了外面,骂骂咧咧几句也就罢了。第二天,后厨新换的厚竹砧板,从中间裂成了严丝合缝的两半,切口平整得像用激光尺比着裁过。老板娘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她认定是街对面那家新开的江湖菜馆在使阴招,堵在人家门口骂了半条街,直到警察来了才罢休。第三天夜里,事情彻底滑向了诡异。早起准备和面的师傅拧开煤气总阀,却发现阀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他使出吃奶的劲,把手都拧红了,阀门依旧死寂。老板娘这下彻底慌了,这已经不是恶作-剧,这是要断她的生路。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整天闷声不响,只知道干活的杂工陈三皮。这小子来路不明,看着老实,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鬼。然而,当她气冲冲地找到陈三皮时,他正蹲在失灵的煤气阀前,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阀门手柄的连接处。他的表情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你看什么?”老板娘没好气地问。“灼痕。”陈三皮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和昨天砧板断口上的痕迹一样。不是人力弄的,是瞬间的高温,把金属分子结构都烧结了。”老板娘听得云里雾里,但“高温”两个字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起那块裂开的砧板,断口处确实有一圈极细微的、像被香头烫过的焦黄色。她原以为是竹子本身的纹理。“调监控吧。”陈三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午夜十二点前后,重点看后厨门口。”监控录像被快进着,画面在噪点中飞速闪烁。就在时钟跳到午夜十二点整的瞬间,陈三皮按下了暂停。他将播放速度调到最低的025倍。画面里,后厨门口的空气像是烧开的水面,突兀地扭曲了一下。一团由微弱静电和热浪构成的模糊人影,从虚空中缓缓浮现。它看不清五官,轮廓也像老旧电视的雪花信号一样抖动,但身上那套被洗得发白的旧式厨师服,和头顶那顶高高的厨师帽,却异常清晰。它的动作庄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它先是朝着饭馆内场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它才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向那个煤气总阀。它没有用手去拧,而是伸出手指,在阀门上一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红光闪过,阀门便再也无法转动。做完这一切,它再次鞠躬,身形便如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里。“鬼……鬼啊!”老板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陈三皮没理会她,他用手机拍下了那段影像,发给了司空玥。不到一分钟,司空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影像光谱分析出来了。这个人影的能量轮廓,和《夜炊纪要》里记载的一位‘初始契约者’,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七。林九斤,末日之前重庆本地的一位名厨,‘禁睡’时代开启后,他坚守自己的小饭馆,为最后一批来不及疏散的孩子做完了最后一顿饭,最终死在灶台边。他是最早与‘饿’之概念达成共鸣的人类之一,是所有‘夜炊’火种的源头。”陈三皮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裤缝上划过。“他的残念为什么会苏醒?而且攻击性这么强?”司空玥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警惕,“三皮,你要小心。林九斤是‘初灶’的象征,是最初的规则。他的残念如果被某种力量唤醒,很可能会视所有后来诞生的、不符合他那个时代规矩的民间火种为‘异端’。他不是在捣乱,他可能是在‘清理门户’,试图重建那个唯一的、正统的灶台!”“不。”陈三皮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沾满油污的工具箱上,“他不是来夺权的,是来‘修规矩’的。”他拉开工具箱的拉链,从最底层翻出一张被塑料膜仔细包裹的、泛黄的订单纸。那是他复活后接到的第一张订单,来自“饿鬼道流浪魂”。在订单地址的背面,有一行极小的、用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稚嫩而潦草,是他刚刚获得力量时,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写下的思考。那是连司空玥都不知道的秘密。“火若成律,便不再是火。”他对着电话那头低声说道:“他怕的,是我们变成新的‘安宁局’。”司空玥沉默了。她明白陈三皮的意思。当希望变成一种必须遵守的教条,当自发的善意被量化成一种强制性的标准,那火焰,也就不再温暖了。当夜,陈三皮没有设下任何陷阱。他只是从后厨翻出一把用了多年的旧锅铲,锅铲的木柄上,还刻着老板娘儿子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他把锅铲挂在后巷晾衣服的铁丝上,自己则抱着双臂,隐没在对面的阴影里。子时准点,风停了,巷子里的野猫停止了嘶叫。那道由热浪组成的厨师身影,再次凭空出现。它看到了那把锅铲,像前几晚一样,先是朝着饭馆的方向,庄重地鞠躬。然后,它缓缓抬起手,伸向那把锅铲。就在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铁铲的瞬间,它停住了,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整个身影都凝固在那里。“你要铲子,拿去就是。”陈三皮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声音平静得像在和邻居聊天。那身影缓缓转身,虽然没有面容,但陈三皮能感觉到一种古老而纯粹的审视。“可你知不知道,”陈三皮继续说道,一步步走近,“现在这座城里,有四十多个老头老太太,像你当年一样守着灶台。他们不为什么规矩,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给那些半夜下班回不了家的孙子孙女,煮一碗热乎乎的宵夜。”厨师的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透出一丝迟疑。“你当年护的是孩子能吃上一口热饭。现在,护的该是人心。可人心不在规矩里,”陈三皮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饭馆里那口大锅的方向,“在锅气里。”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摘下那把锅铲,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往地上一摔!“咔!”他抬起脚,重重踩在锅铲的连接处。坚硬的铁铲应声而断。“你要执法,那就从我开始!”陈三皮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淬火的刀,“我陈三皮,死而复生这三年,送了九百九十九单外卖,每一单,我都没问过那东西‘配不配’吃!你要是觉得我错了,就把这人间的火,都收回去!”他的话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刹那间,整条街的夜宵摊、小饭馆,所有还燃着火的灶台,都“噗”地一声,冒起一股不祥的黑烟。就连隔壁那家早就关门的早餐店里,那几口冰冷的巨大蒸笼,都开始腾腾地往外冒着白色的寒雾。万火为引,人间为押。这是一场赌上所有烟火的豪赌。那厨师的身影在原地怔立了许久许久,周身的热浪剧烈地翻滚、收缩,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天人交战。最终,它缓缓弯下腰,拾起了地上那半截断掉的铁铲,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陈三皮的脚边。然后,它抬起手,指向饭馆墙上那枚铝制的“免单”饭盒。它的掌心,浮现出一行由光影构成的虚幻文字:“赊账可,断炊不可。”字迹停留了三秒,随即连同它的身影一起,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巷子里恢复了宁静,那些冒着黑烟和白雾的灶台,也渐渐平息。第二天清晨,老板娘尖叫着冲进后厨。所有被损坏的器具——漏勺、砧板、煤气阀,都被人修好,并且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灶台上。每一件器具上面,都压着一张泛黄的菜单复印件。那是林九斤饭馆最后一天的点单记录:回锅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而在菜单的最底下,多了一行像是后来才添上的、崭新的小字:“今日特供:自由火候,随心调味。”陈三皮看着那张纸,笑了笑。他捡起那把断掉的锅铲,走进街角的电焊铺,花十块钱让人把断口重新焊好,打磨光滑,挂回了后厨的原处。当天晚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来吃饭,结账时钱不够,红着脸要赊账。老板娘出奇地没有骂人,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走了。那醉汉走到门口,嘟囔了一句:“你们这店怪得很,明明没人盯着,反倒没人敢赖账了……”此时,千里之外的西安古城墙下,一个以拉二胡为生的流浪艺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奏响悲凉的曲调。他从一个简易的卡式炉上,端下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汤圆,小心翼翼地摆在身旁妻子的墓碑前。“今天没拉琴,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甜。”他轻声说。秋分将至,夜风微凉。坟头新生的青草,在风中微微摇曳,像是在无声地点头。风里,似乎不止有他这一碗汤圆的甜香,还夹杂着从城市各个角落升腾起来的、千千万万种食物的味道。:()禁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