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想知道,”梁显之抬头说,“为什么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且还这么多年?”
圣上想了一会儿说:“前朝泰武帝征伐须不智牙,平阳关之战,我是在的。”
“陛下当年曾经跟随篯铿?”
“不错,”圣上说,“当年篯铿真人是泰朝国师,镇西、镇东、镇南三山门人,皆不愿意下山辅佐泰朝,只有我作为镇北仙山门人下山,与篯铿共同辅佐泰武帝。”
“《泰策》中,没有提到圣上道家名号。”梁显之随即说,“陛下让我的祖上抹去了。”
“今日就说与你知道,”圣上默认,接着说:“沙海一战,匈奴部祭起沙暴,篯铿与须不智牙斗法,将黑龙绑缚之前,两军都在沙海里迷路,混乱不堪。我在沙海里寻找水源,遇到了对方的一个萨满,也就是后来的尸足单于。尸足与我交手多日,两人的法术不分伯仲,最后都奄奄待毙,濒死之前,尸足与我反而结交成好友。”
梁显之听圣上说出这段隐秘的往事,设身处地回想当时的情形,两个奄奄待毙的对手,在漫天的沙暴之下,将死之时,成为好友,当然是人之将死,放下了各自所属的恩怨。
“当时我们二人共同起誓,如果两人侥幸得活,就结为兄弟,一定要刻苦经营,各自成为南北的天子,在鬼治来临的时候,将天下逆转带入天治。”圣上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年的热血,“立下誓言后半日,一只落单的老骆驼走到我们身边,这就是天命所归。我们杀了骆驼,勉强苟活多日,因为我幼麟身份,能懂兽语,杀骆驼之前,知道某处有水源,又坚持数日,找到了一处沙地,挖掘数尺后,两人得水而活。于是两人击掌结盟,决定不顾任何代价,都要兑现我们的诺言。”
“因为他变卦了。”圣上说,“直到十九年前,我与尸足单于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而传递书信的方式,与梁公的方式无异。”
梁显之看了看足下的青雁,只能苦笑,这件事情虽然巧合,但是尸足单于在摸鱼儿海驻扎,其实是他和圣上唯一的选择。
“不过我传递书信的手段比梁公高明一点。”圣上把手里的绢帛扔在床榻上。
“兽语。”梁显之懂了,“陛下当年也教会了尸足单于。”
“我与尸足单于不通书信十九年,突然看到有落单的青雁飞起,”圣上说,“当然要让姬康将青雁射下来……安灵台梁公,你的举动,让天治无望了。”
“尸足单于与陛下断绝了青雁书信,”梁显之说,“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翦灭尸足单于,微臣疑惑的是,为什么是犬子?”
“告诉梁公一件事情,”圣上说,“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朝,在朝廷之上,看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
“天子君临天下,玩弄臣子于股掌之间,”梁显之说,“陛下已经将帝王之术发挥到炉火纯青。”
“不是的……”圣上摇头,诚恳地说,“朝廷之上,所有的人都是群狼耽视,獠牙染血,直直地看着我;稍有破绽,这些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就会把我撕成碎片。”
梁显之沉默无语,半晌后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因此征伐漠北的大任人选,只能自幼亲自培养,刚好就是犬子梁无疾。”
“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国师滕步熊,这些位居三公的重臣,哪一个不是城府极深,每日里算计我。”圣上苦笑着说,“特别是张胡,他欺瞒我过甚,并且羽翼丰满,因此我饶不得他。”
“实在看不出太傅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忤逆之事。”梁显之说道。
“甑公主、姬不群、姬不疑。”圣上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出生,太傅的计谋,当真是天衣无缝。”
“公主和两位皇子的事情,微臣也知晓一二,”梁显之说,“听说是圣上欲对三位血脉至亲有所不利,太傅张胡和大司马郑茅暗中保护两位皇子,而甑公主身世更为惨淡。”
“四大仙山门人有个很明显的传统,梁公却忽略了这点。”圣上说,“四大仙山门人都不是以父及子,而是招揽徒弟,延续门派。”
“四大仙山在道家门派中神秘莫测,”梁显之说,“即便是道家术士,也不太清楚门派中的秘密。”
“四大仙山是当年十二真人亲创,力牧镇守单狐山,常先镇守姑射山,雨师镇守令丘山,仓颉镇守中曲山。”圣上说,“道家真人修仙,寿命数倍于常人,但是也因为修仙,就断绝了子嗣的伦常。”
梁显之仰起头,回忆起来,“是的,景高祖与龙虎天师张道陵建立大景,太子姬震却在青城山一战中去世,于是景高祖与龙虎天师张道陵两人立下了皇位延续的祖训,太子从藩王世子中选立……如今看来,太子姬震的死,也颇为可疑。”
圣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或者是篯铿替我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卧龙贾尸韦当年一定是知道圣上早有立藩王世子为储的意图。”梁显之继续说,“所以姬震战死之后,贾尸韦在青城山兴师作乱。这个谜团,现在也有了答案。”
“四大仙山门人资质非凡,总是会看出一点端倪的。”圣上终于承认了。
这是一个连绵了百年的阴谋。梁显之慢慢地计算皇族谱系,“姬震与贾尸韦死后,景高祖还有三位皇子,分别册封为蜀王、齐王和楚王,于是景高祖册立楚王继位,是为景成帝,景成帝的世子就藩楚地。景成帝驾崩后蜀王世子继位,是为景文帝,景文帝驾崩后,齐王嫡孙继位,是为景明帝。”
“也就是先帝,”圣上说,“我的皇义父。”
梁显之一路算下来,点头说:“景高祖的皇族血脉代代相传,只是登极的天子,都被陛下取代,这个办法也是陛下不得已为之,因为四大仙山门人中的幼麟,无法有自己的子嗣。”
“所以当杨皇后有了甑公主和姬不疑、姬不群之后,”圣上说,“我立即明白了张胡的野心,可惜张胡一世的英明,却栽倒在这个破绽里。”
“陛下的隐忍,超出了常人百倍。”梁显之说,“张胡无论怎么睿智,也只是个凡人,而他的对手,陛下已经是两百多年的阅历……”
梁显之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更长。”
“张胡的心思灵巧,已经天下无双了,他距离真相只差了一步,于是我不得已做了一件事情,让张胡转移他的视线。”
“甑公主?”梁显之惊愕地问。
“我并不是一个残酷好杀的人,”圣上说,“可是张胡多次劝谏我册立姬不疑为太子,因此我让张胡亲眼看见我啃噬甑公主的血肉,为的就是让他以为,我是为了修仙而不择手段的妖魔。”
“嗜血妖魔,也比万年不死的妖怪更让人接受。”梁显之说,“太傅张胡就忽略了陛下真正的秘密。”
“因此我隐忍十九年,每天都与张胡相互防备,”圣上说,“终于借着三王之乱的机会,赶在我的劫数来临之前,把张胡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