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巫山名为十二峰,实则千山万壑,峰岭杂沓,崖谷参差,胜景甚多,均在人迹不到之区。往往外观危崖重山,高险插天,猿猱不渡,内中却藏有大片奥区灵景。这等地方,多半俱有散仙修士、左道旁门隐居盘踞。只老捕岭风火崖因有长眉真人昔年所留风雷之禁,风火道人吴元智初成道时,只在内住过一甲子,先后二百年间,外人没有本门启闭之法,决难入内。自来也无人敢生心觊觎,去往洞前走动。石、赵二人天资灵悟,用功更勤,总共两年光阴,竟将两壁图记一齐悟透,只功候还不到而已。二人本和众同门一样,领有道书,并加图记之助,道法剑术俱都大进。
这日谈起师恩深厚,方在互相庆慰,忽在洞顶之上发现两口仙剑。取下一看,剑匣之外还有一个锦囊,内贮两粒灵丹,一张长眉真人所留仙示。两剑一名天慧,一名乙光,功效威力仅比紫郢、青索略次,不在七修之下。令二人各取其一,速以本门心法,先使与身相合,再加勤习。两丹药也各留一粒,谨藏身旁,异日如为邪法所惑,心神摇动,即服此丹,便生妙用。二人读罢大喜,立即依言勤习,不消多日,居然神化。每次做完功课,便去洞外练剑,从未往远方走动,按说本可无事。
也是燕儿童心未退,前在仙府,见英琼所收雕、猿神通灵慧,心生喜爱,早想学样。
及来风火崖隐修,巫山猿猴本多,三三两两时在前一带出没,久想收伏两个,以供役使。
俱吃石奇劝阻,说:“此时用功要紧,无此闲心;况且英琼所收雕、猿,均早得道通灵,颇有法力,本山这些寻常猴子如何能与比拟?纵令物色到一两个岁久通灵的加以教导,这类东西多是野性难驯,万一日后学有神通,背了我们行凶作恶,师长怪罪,怎当得起?
再者,我们一上来便先收猴子,异日再收弟子,难叙班行,且易引人笑话。真要功行精进,何患收不到好徒弟?此洞原有禁制,外人不能擅入,又无须乎照管,你忙作什,没的还为一个猴子操心?”赵燕儿不便相强,但心终不死。
事有凑巧。这日偶然离洞出游,采取首乌、黄精、花果之类回洞酿酒,无意之间走入岭西幽谷之中,忽然发现一只通臂小猿,被两只极猛恶的野兽追逐,迎面逃来,见了燕儿,哀啼求救。等把野兽杀死,欢跃了一阵,便随定燕儿,紧拉衣角不去,状似感恩。
燕儿见那小猿长才二尺,通体雪也似白,似颇解意,便抱了回来。石奇见小猿小巧好看,已然抱回,又不肯走,也就听之。过了几天,觉出小猿竟解人语,灵慧非常,二人俱都喜爱。燕儿闲中无事,背了石奇,传以吐纳,又削木为剑,教以击刺之术,居然一学便会。对于主人,更是恭顺忠心,二人话出,永无违背。燕儿越发高兴。
在前斩怪兽之地左近,发现满布藤蔓杂草的崖壁中间,有一极隐秘的山夹缝。小猿先由藤草隙里钻进,待有顿饭光景,才行探头出来,招燕儿进去,并把爪连摇带比,意似请燕儿小心戒备,不要出声。燕儿随进一看,内里逼狭,尘封已久,蛇径弯环,仅可容身,只中间有两三丈长一段直裂到顶,略有一线天光。长有十余里,尽头处只有两三个可供小猿进出的石窍,似燕儿那么小的身量,都须裂石开洞,始能出去。方欲喝问此来是何用意,小猿忽然面现惊惧之容,爪指石窍,欲令窥探。燕儿情知有异,往外一看,原来外面是一广坪,对面有一座高只数十丈,玲珑剔透的危崖。就着形势建有十余座楼台高阁,红栏碧榭,高下参差。坪上繁花乱开,重光浮映,景物甚是华丽清幽。当中却建有一座法台,上站一个相貌丑恶的中年道姑。另有两个男女幼童,分站左右,貌俱灵秀,玉雪可爱,只是面色庄谨,眉宇之间愁容可掬,不时互使眼色,偷觑道姑动作,看去似甚害怕,神情却甚机警。环台四角,幡幢林立。道姑面前,放有尺许大小一个玉钵。燕儿经历尚浅,没看出道姑炼的是什邪法,只觉不是良善纯正一流。忽见道姑面对玉钵,口中喃喃念了几句咒语,手向钵中一指,立即冒出一片暗赤色的光华。刚飞高丈许,便自展开,化为一蓬极淡薄的烟雾,往上蓬勃而起。到了空中,再由外边倒折下来,法台立被笼罩在内,宛如山瀑间瘴气一般,停在坪上。烟中人物全被隐蔽,不见形影。
燕儿好奇,又看出道姑是个妖邪,男女二童必是好人家的子女,被她掳来,纵不被害,也必陷身在此。意欲救出陷阱,只拿不定妖法深浅,想窥探明了虚实再作计较。又守伺了一会,妖烟忽又上升,化作一片天幕,连危崖一带广坪一齐盖住。道姑起立,戟指男女二童喝道:“我现在出门寻人,多则十日,少则三两日,也许机缘凑巧,当日便把我喜欢的人带了回来。你二人可守在法台之上,不许离开。如值腹饥,只许分班,轮流入洞饮食,不许同往,吃完便须回来。再似那日引逗小猿,擅自离开,我回来休想活命。万一有人惹厌,上面神光被他看破,可先照我传授,用神弩射他。如若不能取胜,便即退守法台,将第四面神幡展动,便能自保。等我回来,自会除害。”说罢,二童正在诺诺连声,道姑已目闪凶光,一声狞笑,化作一道暗赤光华,破空飞去,到了烟幕左近,一闪不见,再看已无踪影。二童向上凝望了一会,忽然满面泪流,互相呼唤得一声“哥哥”、“妹妹”,对扑过去,抱头痛哭起来。
它既能来,必有出路。我们前回对它说时,它已点头,什话都懂。反正难活,与其在此天天见那丑怪作恶等人宰杀,转不如随了它走,拼上一拼。丑鬼前些日那么穷搜,并未将它寻到,可见前言是吓我们。只要它和上次一样肯引我们出去,多半能够求得生路。
何不再叫它打手势,向上一问?”话未说完,小猿已两次用爪拉二童要走。男童道:
“你莫非还要我们走你的来路么?”小猿点了点头。男童道:“那洞太小,我们没法钻进,里面又深又黑,不知是什光景。就说能够开大,万一洞内也是那么小,不能通行。
莫说中途遇阻再回,吃丑鬼看出逃意,不能活命,就是陷在中间,进退不能,也是不了。
你如真是仙人门下神猿,特意来救我们,好歹且给我们一个凭信,才敢随你逃走呢。”
女童说:“哥哥,我们死在眼前,除逃更无生望,好歹也须一试,怎还这等胆小?”
燕儿在壁洞内看得逼真,见二童胆小迟疑,心想:“此时正好下手,还等什么?”
手指处,一道青光闪过,面前石窍立即劈裂,碎石纷飞中,人随纵身飞出。二童闻声惊看,见一道装少年飞身破壁而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比己大不了多少,不禁大惊。
忙各戒备,同声喝问:“你是何人?因何到此?可知洞主夏仙娘的厉害?”燕儿笑道:
燕儿点头道:“这里不能再留,我自不妨,恐妖妇回来,救你二人难于兼顾。到我那里再说吧。”说完,拟由原路退出。继一想:“此山只十余里之隔,相去不远,上空现有禁网,妖女深浅难知,乘其不在,何不用新学会的本门太乙神雷试上一试,就便将这法台破去?如若不行,再走原路。”便命小猿领二童先往裂口内暂行退避,以防波及。跟着施展本门心法,扬手一团雷火打向空中,一声雷震,上空烟幕立被震散,现出青天。
燕儿大喜,跟着又是一雷打向法台之上。这次却不见全效,雷火横飞中,只将那法台震塌了一大片。幡幢、玉钵虽被震碎,幡上却飞起无数黑烟,钵中也冒出大股暗赤色光华,蓬勃高涌,奇腥之味,中人欲呕,眼看弥漫全坪。耳听二童高呼:“仙人小心,这是丑鬼用生魂恶鬼所炼妖幡。血光乃是瘴气炼成,人一上身就死,不要被它挨上。”燕儿好胜,闻言一时性起,忙将身剑合一,手中神雷连珠爆发。峨眉心法果然不同,只见青虹电舞,雷火星飞,霹雳连声,天惊地撼。不消半盏茶时,妖光尽扫,邪光齐消,连崖洞带上面的楼阁亭台,全数震塌,方始住手。因先听二童说只他兄妹二人,既未询问详情,也未入洞查看,两手各夹一童,令小猿搂紧肩膀,匆匆驾了遁光,便往回飞。
石奇因燕儿出外时久,遥闻远方雷声,恐有差池,赶往相助,恰在中途相遇,一同回到风火崖前落下。到了洞内行礼落座,石、赵二人间二童经过。才知那丑道姑生相奇丑,天性却是**毒无比。又精邪教采补之术,工于狐媚,无论什人,一与**,便把她视若西子、南威,如获至宝,任其搜精吸髓,至死不悟。有时连同道中人,也一样为她所迷恋。人更狡猾,法力稍比她高的,决不轻惹;法力稍次的,一落她手,便死而后己。
更长于隐形遁迹之术,妖窟僻静,地方不大,常年用邪法遮蔽,由上空下视,只是一片赤黄色的童山,地又不当往来孔道。所摄壮男多在远方,近处极少。每次出外,必要物色到好几个童身壮男,方肯回来,轮流供她采补。每吸取一次元精,必以各种灵药使被害人养息复原,再与**。日久生厌,始下绝情。等把所摄的人一齐送上死路,方始再举。从不轻易出去走动。除当中的石洞妖窟是妖妇卧处,以及修炼邪法之地外,崖上那些台树楼阁,全是面首分居之所。因是行径隐秘谨慎,知她底细的人极少。真名夏三娘,同道妖人俱称她为美嫫母,又叫作四妙仙娘。虽然为恶年数不多,被她害死的已在百数以上。
这日清明上坟,双方都去哭奠。子章始而乘隙将两小兄妹诱往坟后山谷僻处,想要暗算。又想自己与两小兄妹同时离开坟地,难保不被人识破奸谋,恐怕弄巧成拙,正在迟疑不决。简清华生小多力,去时本就生疑,因是年幼好奇,闻说谷中出了仙蝶,自信凭力气也打得过,方始应诺随往。瑶华劝阻不听,也跟了同去。一到便看出子章心意不善,立即发怒叫破。子章心中有病,见被识破,如与同回,奸谋定被泄露,不特以后难于下手,反招众怒。两小兄妹话更说得难堪。不禁恼羞成怒,顿忘以前顾忌,猛拔身藏小刀,欲下毒手。不知两小兄妹均有天生神力,以前受欺,只因尊敬长辈。后来受气受苦太甚,被族长接去。小孩心性最重恩怨,便改了常态,已早把他认为仇敌,只未公然反目而已。这时见他拔刀行凶,自是不让,一个纵身,抱着持刀凶手,连咬带打,将刀先行夺去,掷向远处。然后一同合力,将他拖倒,拳足交加。子章人本壮健,吃亏原出不意,也甚情急,大小三人一同倒地。正在扭结不开,魔头照命,忽被妖妇无心中走来撞见,将三人解开。一见子章,首对心思;再一注视,两小兄妹的相貌骨格更是难得遇到;便用妖法一齐摄走。本意是把子章收为面首,两小兄妹为徒。不料两小聪明机智,看出妖妇**凶恶毒,又见许多**不堪之事,心中又急又怕,欲逃不敢,表面顺服,背人愁虑悲泣。强挨过了两年,日常留心查看,并向妖妇设词乘机探询,已然得知好些底细。妖妇先对两小尚无恶意,只是性情凶暴,喜怒无常,稍有不合,便遭毒打。
这日妖妇他出,坪前崖壁石窍中忽钻出一只小白猿。两小知道当地除却时常替换的一些壮男和二只守洞恶兽外,永不见有人或禽兽走近。又见小猿毛白如霜,火眼金睛,一双长臂可以伸缩,不由童心大动,便往洞内取些果品出来,引逗小猿为乐。恰值妖妇这次出门日久,人猿相处越熟。小猿本明人语,渐能以手示意应对,便劝逃走。两小年幼,却知利害轻重,尽管动念,不敢冒失行事,没有听从。事后谈起,便自流泪。这时子章精髓渐枯,人还未死,不特不知凶危,反更迷恋日深。因记前仇,日常进谗,害两小兄妹受责。日子一多,竟被撞见,妖妇回山,立即告发,说两小私下法台,引逗小猿。
简氏兄妹一到洞内,问完了姓名,便即跪下拜师,请求收录。二人见两小聪明灵慧,骨秀神清,大是怜爱。只觉初次收徒,不敢冒昧,内有一人又是女子,欲等异日见师请命,或向几位先进同门师兄请示,商议之后,才行定局。无奈两小苦求不已,只得姑允简清华为记名弟子,遇便可代乃妹向别位女同门引进。
那小猿自从回洞略停,便即出走,石、赵二人只当是出外采药。这时忽然跑了进来,伸爪向外连指,要二人出去。二人见状,知道有事,赶出洞外去看。时正黄昏,暮霭苍茫,四山寥寂,更无一毫动静。方问小猿何事如此张皇,燕儿忽然瞥见岭西半天空中一道暗赤色光华,直向崖前驶来,势甚急骤。知是妖妇回山,发现妖窟已毁,人被救走,赶来报仇。依了燕儿,便要迎上前去。石奇因洞中现有风雷之禁,攻守皆宜,意欲以逸待劳,便同退入禁地以内,等候妖妇自来入阱。妖妇飞行神速,晃眼飞到,先未下降,只在附近半空飞翔,竟似拿不定对头所在,又似知道风雷厉害,心存顾忌,迟疑不敢遽下之状。飞翔了一阵,把左近几处峰崖山谷一齐飞遍,忽似看准仇敌所在,往崖前直射下来。身落到地,面上仍带惊疑之色,略微沉吟,向洞说道:“洞中主人请出,贫道有事请教。”
石、赵二人见这道姑生得身材肥大,阔额广颧,浓眉巨目,隐蕴着一派凶威杀气;狮鼻虎口,一嘴黄牙;两腮帮肥肉下垂,恰似垂着大片猪肝,色作油紫;自颈以下,皮肉却极肥白,腿臂均有尺许粗细。偏穿一身极华丽的装束,虽作道家打扮,却是珠围翠裹,罗绮缠身,色彩尤为鲜艳,衬得形貌越发丑怪。最难奈是脸上擦有许多脂粉,身带狐腋臭气,异常浓烈,与粉香混合成一种从来未有的怪臭味,老远便能闻到。方在暗骂:
“丑妖狐怎生得如此怪状?”妖妇连唤两声,不听答应,因不知洞中是否有人在内,改口喝道:“我在妙仙崖修炼多年,一向与人无争无怨。适才外出,因事折回,忽见洞府、法台为人所毁,两徒弟也被人擒去,算出这里有人与我作对,一路寻踪到此。我知,此洞曾经前人封禁,但是附近更无别的洞府;此事如是洞中主人所为,既敢无故生事,便应有个担承,无须怯敌隐避:如非主人所为,也请出面明白答话。再如置之不理,我夏三娘也不是好惹的,那就休怪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