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最后,客厅里只剩下艾琳和另一位看起来比她年长、面容更显沉稳的应聘者。
艾琳的心怦怦直跳,一股小小的雀跃涌上心头,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等落选者一一离开,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应聘者时,那位最严肃的面试官请她们坐到长桌前。
艾琳离三位小姐更近了。
哇,她们好好闻。一阵清淡好闻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与她平日里接触的气味截然不同。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措辞文雅,让她不自觉地也更加注意起自己的言辞。
三位小姐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艾琳这才知道,那位始终带着浅淡笑意、有一张讨喜娃娃脸的黑人女孩叫米芙,她话不多,沉静的目光却似乎能洞察一切。金发的埃莉诺·布鲁克小姐则完全符合她对于“淑女”的所有想象,优雅得体。而那位安妮小姐……艾琳心里有些拿不准。她身上有种复杂的气质,既有点像她裁缝师傅那位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的妻子,又让她回忆起女校里那位要求严格、令人敬畏的女校长。安妮脸上虽然也带着礼貌的浅笑,却总让人觉得她内在非常严肃,对自己、对别人的要求都极高,让人不敢轻易亲近。
最严肃的安妮小姐,请她们介绍自己。
「艾琳小姐,」安妮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平稳,「能否请你先介绍一下自己?」
「啊?我……,好的!我叫艾琳,今年二十岁。老家在新泽西,目前独自在纽约生活。我十二岁离开女校后,就在曼哈顿一家裁缝铺开始学艺;十五岁起跟着现在的师傅,一直到现在。我比较擅长……锁边、衣片之间的弧线拼接,还有领口、袖窿的弧形包边处理也做得平整。处理薄料和普通毛料都比较熟练。」
在她和另一位应聘者依次介绍完自己的背景后,主要由安妮进行提问。她问了她们为何离开之前的岗位,对这份新工作有何期待,以及期望的薪资。
当听到艾琳委婉地提及在原先铺子难有上手重要活儿的机会时,安妮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问询告一段落,安妮双手放在桌面上,开始正式地阐述她的构想:
「想必二位也很想进一步了解我们的业务。由我来向二位介绍吧……我们的成衣店将与传统的裁缝铺完全不同。我们计划将一件衣服,比如一条连衣裙,拆分成多个标准化的部件,委托给附近擅长缝纫的家庭妇女在家中制作。而你们之中被选中的人,核心任务不是从头到尾独立制作一件衣服,而是将这些部件精准、高效地合成一件完美的成衣。」
安妮借喝水的契机,目光扫过艾琳两人,观察着她们的反应。
艾琳注意到了。在安妮视线快要和自己接触的前一秒快速垂下眼眸。
「这意味着,你的职责重心将是质量把控,确保每一件出自我们店的成衣都符合统一的高标准。未来,可能还需要你参与培训那些在家接活的女工。除了固定的月薪,我们还会根据你完成并检验合格的成衣数量,支付额外的绩效工资。简单来说,手艺越好,效率越高,收入也就越多。」
艾琳心想,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独创了。内战前后,为了赶制堆积如山的军服订单,不少成衣店早就开始把活计拆成一道道专门的工序,分给不同的工人做,新式的缝纫机也跟着派上了用场。她当学徒的那家裁缝铺子还守着老规矩,可她在一些只求速度、不论款式的工厂里,确实见过类似的场面。只是没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更没人会把「标准」和「培训」这样的责任交到一个女工手上。
她听到旁边的竞争者轻轻抽了口气。
安妮继续说着,仿佛没听见:「正如你们所想的,你的工作不是为某位特定的夫人量体裁衣,定制独一无二的礼服。它的价值在于,通过你的双手和判断力,确保成百上千件衣服拥有同样可靠的品质。这要求你不仅手艺精湛,更需要理解并认同一个标准为何重要,并有能力让其他人也达到这个标准。这比完成一件孤品礼服,需要更系统的思考和更严格的自我要求。」
「这不就是机器吗?」旁边那位和她一样表现不错的应聘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把好好的裁缝手艺,拆成了零件组装?这还有什么技术可言?我以为……至少是家正经的裁缝店。」
她期待的,是成为受人尊敬、为贵妇定制华服的高级裁缝,而不是在流水线上重复劳动的“组装工”。
「机器?也许吧。但正是这样的机器,让英国的棉布淹没了印度的手工织机。」艾琳无声嘀咕。
安妮没有立刻反驳,她的目光转向了艾琳,带着探询。
艾琳的心跳得极快,以为自己内心的嘀咕被听到了。她看了言一旁的同行,又看了看面前三位平静的面试官。她感觉手心脚心都在大量冒汗,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包痰,说不出话。
最后,她扯着嗓子:
「咳……那个……咳……我认为,这才是未来。」
三位小姐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那专注的凝视让她心跳更快了,她想说什么来着?
就在她忘词的这片刻功夫,过去做学徒的几个场景在她脑海中闪现。杰克和大卫得意的窃笑,师傅视而不见的偏袒,还有那些她只能远远看着、永远没资格触碰的昂贵料子。她为什么会一眼就被布告栏上那张招聘广告吸引?因为她早已受够了这一切,无数次想要逃离。可她更清楚,离开这里,前方等待她的,大概率只是另一个名字不同但同样毫无出头之日的裁缝铺。
「传统的裁缝铺子,好手艺都用在伺候少数人身上了。可我瞧着,街上越来越多的女孩儿都在找活儿干,当教师、做文员、站柜台。她们不需要华而不实的礼服,而是要体面舒适、价格公道的日常衣裳。」
她见三位小姐都专注地听着,便继续说下去:
「把一件衣裳拆成几部分,分给不同的人做,效率提上来了,成本自然就低了。这样,更多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孩,也能买得起一身像样的行头。」
她目光落在埃莉诺的裙子上,话更实在了:
「小姐,请别觉得我说话不讲究。要把四面八方送来的零碎,都拼得这么平整妥帖,一点儿不比做一件高级定制省心。得立下规矩,线怎么走,边怎么包,差一针都不行。每道工序都要严格把关,还得盯紧,教会那些在家里接活儿的姐妹都按规矩来。这摊事儿要是真做好了,能让成百上千的人穿得体面。我相信,」她最后几乎是笃定地说,「能把这事儿做好的人,收入绝不会比守着铺子的老裁缝少。」
她心里还有个念头,没好意思说出来:在那些眼高于顶的高级裁缝铺里,女学徒永远不被当回事。而在这里,至少她们愿意听她把话说完。
安妮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个弧度很浅,但艾琳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能否再确认一下,」艾琳趁热打铁,问出最实际的问题,「薪资待遇的细节,以及是否提供住宿?」
……
面试结束时,安妮请她们留下联系方式,表示会尽快通知结果。
走出那间华丽的客厅,艾琳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有点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