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睁开眼睛,抹去脸上的泥水,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那道凝聚了数千人日夜心血汗水乃至生命才勉强守护了姑苏城最后希望的临时堤坝,在那道毁灭性的水墙面前,连一息都未能支撑住,就从中间段被彻底撕裂冲垮。
一个巨大狰狞的缺口瞬间形成,积蓄了无穷力量的洪水如同千万头挣脱牢笼的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迫不及待地灌入那座已经饱经蹂躏的城池。
“堤坝垮了!快跑啊!!”
“救命!救我!我不想死!”
“娘——!娘你在哪儿啊!”
绝望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呼救声瞬间响起,却又在下一秒被更加狂暴的洪水咆哮声无情地吞没。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秦卿许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下游冲去。
他拼命抓住一根漂浮的粗壮断木,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却如同疯了一般,疯狂地扫过已成一片浑黄汪洋的四周。
他看到刚才还在他身边一起加固堤坝的几个熟悉面孔,在洪峰冲击的瞬间,就像几片微不足道的落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卷入了浑浊的漩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到大牛,那个憨厚耿直的汉子,在洪水袭来的最后一刻,奋力将一个吓傻了的、年轻的后生推上了一处残存的墙头,而他自己却被一个回头浪猛地打中,强壮的身躯在泥浪中翻滚了几下,便彻底沉了下去,连一朵浪花都未曾留下。
他看到阿木,脸上还残留着对这场灾难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最后一丝对生的渴望,死死抱着一根不知从哪艘破船上冲来的桅杆,在激流中沉浮。
然而下一刻,一根巨大的带着椽子的房梁横着撞击过来,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连人带桅杆,瞬间消失在水面之下……
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不久前还在和他一起流汗、一起啃干粮、一起插科打诨、畅想着洪水退去后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娃的、带着体温和笑容的熟悉面孔,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个被无情地、残忍地吞噬。
人的生命,在这滔天的、冷漠的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甚至不如水面上漂浮的一根稻草。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这刺骨的洪水,瞬间浸透了秦卿许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麻木了他的神经。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在这绝对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不经的笑话。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淹没时,一阵微弱却异常尖锐、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最后一根细丝,顽强地穿透了洪水的咆哮和死亡的喧嚣,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猛地一个激灵,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转过头,循着那哭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处地势稍高、建筑较为坚固的屋顶尚未被完全淹没。
屋顶的瓦片湿滑反光,上面坐着一个约莫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
娃娃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头发像水草般紧贴在额头上,小脸吓得毫无血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发出持续不断、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哭声。
浑浊的洪水已经淹到了他瘦弱的胸口,冰冷的水流不断冲击着他幼小的身体,让他像风中的残烛般摇摇欲坠。
娃娃的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滔滔的、无情的大水,和远处不断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房屋坍塌声。
他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小小囚徒。
那哭声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割在秦卿许已经冰冷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驱使着他。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脱了那根赖以漂浮的断木,朝着那处屋顶,朝着那绝望的哭声,拼命地、艰难地挣扎着游去。
水流湍急得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壁,水中漂浮的杂物、断木、甚至隐约可见的肿胀尸体,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每向前划动一下,都感觉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冰冷的河水吸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四肢开始变得僵硬、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