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了水的淡墨,一层层晕染开来,直至完全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之江智能感知与空间信息创新研究院的主楼,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巍然矗立,通明的灯火将它勾勒成一座遗世独立的、发光的岛屿,与远处城市绵延闪烁的、如同碎钻铺就的星河遥相呼应。
沈知时独自坐在自己那间略显凌乱却秩序井然的工作台前,四周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他指尖下的机械键盘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嗒嗒”声响,如同疾雨敲窗,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活跃的节奏。
正前方的主屏幕上,瀑布般的复杂数据流永不停歇地向下滚动,折射出幽蓝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瞳孔里。
侧面的另一块高清显示屏上,一个由无数细微坐标点构成的、某处古建遗址的激光雷达点云三维模型,正在缓缓地、沉默地旋转,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点,都可能隐藏着关键的信息,需要经过他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审视与处理。
窗外的天色早已沉入墨蓝,唯有远处城市不息的车流灯火,在天际线上连成一条朦胧的光带,像是坠入人间的微弱银河。
实验室内冷白色的灯光,均匀地洒落在他微蹙的眉宇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一片专注而略显疲惫的浅浅阴影。
爷爷那句沉甸甸的、带着体温与力量的“天塌不下来”,仿佛一块被焐热的暖玉,依旧妥帖地熨在他的心口,成为此刻支撑他面对繁杂数据与内心波澜的、最坚实的基石。
然而,静庐敞轩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坦白、爷爷滚烫的泪水与那个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带着颤抖的拥抱,交织着对父亲那份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所产生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依旧在他心底深处翻搅不息,如同暗潮涌动。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目光重新凝聚在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的参数和蜿蜒的曲线上。
情绪是沉重的行囊,他知道,但此刻,他必须暂时将它卸在一旁。眼前这些看似冰冷的数字和精确的模型,关乎着整个团队下一步至关重要的实验验证,关乎着无数个并肩作战的日夜、倾注的心血,能否最终凝结成期待的果实。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设备特有气味的空气,将精神再次沉入那片由代码、算法与海量数据构成的深海中,试图将所有与工作无关的杂念,都隔绝在那扇无形的门外。
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放在桌角、一直沉默的手机屏幕,忽然无声地亮了一下,柔和的光线在昏暗的台面上划出一小片温暖的区域。
沈知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是林叙那个简洁的微信头像弹了出来。
那声预设的、极轻微的提示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实验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
【林叙叙】:还在忙?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
沈知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不断跳动的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研究院常规的下班时间。
窗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用短暂的光束划破这沉沉的黑暗。
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回复。
【沈知时】:嗯,收个尾,正在做最后的数据校验,快了。最多半小时。你下班了吗?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后,他便习惯性地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冰凉的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干扰,重新投入那堆亟待清理和标注的异常数据点中。
时间,在屏幕光标不知疲倦的闪烁间,悄然滑过,窗外的夜色也随之愈发深沉。等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将最后一个关键数据块处理完毕,抬手用力揉搓着酸涩发胀的眉心时,才惊觉距离回复林叙那条信息,竟已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猛地抓起手机,屏幕解锁后,果然看到林叙在接近一小时前发来的回复,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
【林叙叙】:嗯,下午的飞机刚落地。不急,你忙完再说。
简短的十几个字,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吝于多用,是林叙一贯的风格。却让沈知时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泛起一阵紧缩的歉意。他指尖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匆忙,甚至有点凌乱地敲下几个字。
【沈知时】:啊,你都回来了?刚全部处理完,准备回去了。你……已经在宿舍休息了?
他站起身,开始快速收拾有些凌乱的桌面,将散乱的文件资料一一归拢整齐,依次关闭工作站和显示屏的电源。手机再次震动,屏幕随之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了他带着倦意的脸。
【林叙叙】:没。在你单位门口。
简短的五个字,像一颗被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他心底激荡起一圈圈带着凉意和震惊的涟漪。
沈知时收拾东西的动作骤然顿住,拿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门口?
研究院大门外那条路,宽阔且毫无遮挡,入夜后风势就格外凛冽,尤其在这种深秋的夜晚,寒气侵骨……
他迅速看了眼手机上清晰显示的时间,从自己回复那句“快了”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浓重歉意和尖锐心疼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呼吸一窒。
他一把抓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甚至来不及好好穿上,只是胡乱地披在肩上,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寂静的实验室。
走廊里清冷的白炽灯光因他急促的步伐而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廊道里激起清晰而孤寂的回响,一下下敲打在寂静的夜晚。
猛地推开主楼沉重的玻璃大门,深秋夜晚凛冽而潮湿的空气瞬间如同冰水般包裹了他,带着刺骨的穿透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明显的寒颤。
他急切地四下张望,目光快速扫过空旷寂寥的停车场,掠过亮着灯却无人走动的保安亭,最后,定定地落在靠近大门右侧、那盏孤零零伫立着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下。
林叙就站在那里。
真的是林叙。
他不仅在等,而且在这深秋的寒夜里,独自等了两个多小时!
清瘦的身影裹在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深灰色长款风衣里,微微低着头,脖颈似乎因为寒冷而稍稍缩着,双手深深地插在风衣口袋中,整个人显得愈发单薄而沉默,几乎要与身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