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听罢,非但无一丝惧色,倒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她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那笑声又脆又冷,好似冰珠子落在玉盘上。
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那只定窑甜白瓷盖盅,用盖儿,一下下撇着浮沫,动作娴雅得如同在描样。
呷了一口温茶,她才撩起眼皮子,目光凉浸浸地落在钱豹那张因惊惧而微微抽搐的脸上。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铁锥,直往他心窝里钉:
“钱管事这话说的,倒显得我吴月娘不识抬举了?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懂得什么提刑所、按察司、京里的大道理?更不懂什么‘泼天的干系’。”
她顿了顿,放下茶碗。
“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我说过。但还债,也得等我家老爷回来,查明缘由,分说清楚,该还的一厘不少,不该认的,一文不多!”
“至于你通吃坊背后站着哪路神仙,是哪位‘真佛’……呵呵,自有朝廷法度,自有我家老爷去分辩!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着,也不想管!”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电,直刺钱豹:“你口口声声说‘给西门府脸面’,可带着刀枪棍棒堵我大门,威胁我一个妇人,这就是你通吃坊给的脸面?这脸面,我西门府消受不起!”
“万事,等我老爷回来!”她斩钉截铁地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通吃坊若真讲规矩,真给西门家脸面,就请回吧!安分等上几日。若执意不给这脸面……”
吴月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冷笑:
“我吴月娘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会计较不起你通吃坊背后的‘泼天干系’。不过,清河县的牢饭管够,李县尊的板子够硬,我哥哥吴千户和贺千户手下的亲兵……刀也够快!到时候,谁不计较后果,还未可知呢!”
这番话软中带硬,里藏针,把“等老爷回来”的立场钉得死死的,最后更是将“牢饭”、“板子”、“快刀”的威胁赤裸裸地抛了回去!
钱豹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念佛的妇人,根本就是吓不倒!再僵持下去,等那两个千户真带着兵来了,他们这十几号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钱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色灰败,声音都有些发颤,那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虚张声势,
“西门府上大奶奶果然好手段!好口才!小的……小的今日算是领教了!既然大奶奶执意要等西门大官人回府,那……那小的就回去禀明,且等上几日!”
他胡乱地拱了拱手,连场面话都说不利索了,“告……告辞!”说罢,再不敢看吴月娘那冰冷的目光,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地快步冲出了正厅。
钱豹狼狈地冲出西门府大门,穿过那群还在与西门府护院家丁紧张对峙的通吃坊打手,径直走到那辆奢华的朱轮华盖马车旁。车窗上厚重的青缎绣金蟒帘子微微掀开一道缝隙。
钱豹弯下腰,对着帘缝,声音压得极低:
“爷……小的无能!那妇人……那吴月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抬出提刑所、按察司乃至京里的名头都唬不住她!”
“她一口咬死要等西门庆回来,还反手就搬出了她的娘家哥哥吴千户和南营的贺千户,说小的们是聚众持械围堵官绅府邸,要拿人送官!小的……小的实在不敢硬顶了,怕真招来了官兵……”
帘子后面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阴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缓缓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凝重:“看来这妇人,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是靠吓唬就能拿捏的……”
钱豹连连点头:“是啊爷!她压根不怕!咱们……咱们恐怕真得等那西门庆回来了。”
帘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带着一丝烦躁:“哼!本想趁着西门庆不在,捏个软柿子,省得麻烦……罢了!走,回去禀东家,看来不给点厉害给这西门府上不行了。”
“是!是!”钱豹如蒙大赦,连忙挥手示意手下,“撤!都撤了!”
通吃坊众人得了令,虽心有不甘,也只得收起凶相,纷纷爬上马车或跟在车后。
那辆奢华的马车调转车头,在西门府护院家丁们警惕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驶离了狮子街,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一地狼藉的烟尘。
眼见着那辆招摇的马车并一众凶徒消失在街角,府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
端坐在正厅上首的吴月娘,紧绷如弓弦的脊背这才缓缓松懈下来。
“果然官人前脚刚离了这清河县的地界,后脚就有人欺上门来!真真是‘家无主,扫帚颠倒竖’!府里没了这根主心骨,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踩一脚了!”
方才那番硬顶,看似威风凛凛,实则耗了她不少强撑的心力。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只管理理内帏,何曾经历过这等刀光剑影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