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大官人知礼数,更懂礼物,深悉这一点,这让我很放心,!”翟谦说完,仿佛耗尽了兴致,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深潭古井般的模样:“鹅毛…呵,鹅毛入得相府门?以为自己是官家呢?”
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带着无尽的讽刺与寒意,仿佛面前站着自己这些年接待的无数自以为是的人。
翟谦似乎还想交代什么,他捻了捻手指,目光在来保和玳安脸上逡巡片刻,嘴唇微动,却又仿佛顾忌着什么。
最终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那未出口的话语,便随着蒸腾的热气,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暖阁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丝令人心悸的悬疑。”
直到那李管事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进书房,垂手敛目,细着嗓子低声道:“禀大管家,太师爷那头,刚进了一盏老参汤,此刻精神头儿正足,可以引见了。”
翟谦这才微不可察地点了颔,将手中那成窑盖钟轻轻搁下。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玄底金线团花锦袍的襟袖,连一丝褶皱也不容存在,这才缓缓起身。
“跟着。”翟谦吐出两个字,他当先而行,步履沉稳如渊渟岳峙,踏在厚厚的地毡上,无半点声息。
来保和玳安如同被两根无形的丝线提着的傀儡,大气不敢喘一口,连脚步声都屏得细若游丝,生怕惊扰了这府邸深处主宰着无数人命运的庞然巨擘。
穿过翟谦那已然极尽雕梁画栋、富丽精雅的院落,又接连过了两道有虎背熊腰健仆把守、垂花门紧闭的月洞门,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庭院深深,气象森严。
合抱粗的楠木巨柱撑起高阔轩昂的厅堂,屋脊上的琉璃瑞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威重的光泽。
抄手游廊下,雁翅般侍立着数十名青衣小帽、垂手肃立的仆役,个个泥塑木雕一般,眼观鼻,鼻观心。
偌大的庭院,静得能听见寒风掠过檐角铁马发出的呜咽低鸣,更添几分深不可测、令人摒息的威压。
翟谦领着二人,在一名身着体面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无声引导下,踏上了青玉铺就的中央甬道。
正厅内温暖如春,馥郁浓烈的龙涎香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
正中央,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云纹榻上,半倚半坐着一位老者。他身着沉香色轻袍,须发皆如银霜,面容清癯,眼皮低垂,仿佛正在假寐养神。
虽只着家常便袍,然那股子执掌中枢、一言可定无数人生死的煊赫威势,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
踏入厅门的刹那,来保和玳安只觉得双膝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膝盖骨“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整个人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住那冰凉坚硬的地面,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仿佛被那无形的重压扼住了咽喉。
这便是当朝太师,权倾天下、门生故吏遍朝野的蔡京!
“太师爷,”翟谦趋步上前,在距那榻尚有十步之遥便稳稳停住,躬身垂手,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声音却清淅平稳,不高不低:
“清河县西门庆府上管事来保、玳安,奉他们家主之命,特来叩谢太师爷天恩浩荡,献上微薄乡土之仪,恭祝太师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双手将那份早已备好的大红泥金礼帖,高高擎举过顶,姿态虔诚如奉圭臬。
榻上的蔡京,那低垂的眼皮终于缓缓掀开一线。
他只随意地、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翟谦高举的那份刺眼的泥金红帖,并未有丝毫伸手去接的意思,只从鼻腔深处,极其缓慢、极其含混地发出了一声:“恩。”
翟谦会意,立刻展开礼帖,用他那清淅沉稳、不疾不徐的声调,开始朗声诵读。
谨呈太师爷台前:
《蜀素帖》真迹一卷,绢素乌丝,墨韵淋漓,笔走龙蛇,乃稀世墨宝,伏乞清赏;
西域于阗羊脂白玉‘一捧雪’桃杯一对,玉质凝脂,莹澈无瑕,雕作蟠桃献寿之形,玲胧剔透,宝光氤氲;
苏杭巧匠织造‘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过肩坐蟒’圆领两袭,金线盘绕,彩绣辉煌,蟒目生威,气度俨然;
‘四阳捧寿’银人四座,高尺二,童子四人托举寿桃;
各地顶级绸缎各二十端;
各色时新土仪八抬,聊表乡土之敬;
另附:赤金三百两,权充炭敬冰敬之仪,伏望莞纳,不胜徨恐之至。”
当念到“蜀素帖”时,蔡京他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尤其是听到“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过肩坐蟒”时,他那微阖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礼单念毕,一片寂静,只有来保玳安剧烈心跳的轰鸣。
“恩……”蔡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慵懒和一丝沙哑,却字字清淅,“西门庆…就是那个…献碳描画的那位?”
“回太师爷,正是此人。”翟谦立刻躬身答道,“此人虽出身商贾,却颇晓忠义纲常,办事也还勤勉妥当。此番得蒙天恩,侥幸得了显谟阁直阁学士的虚衔,感念太师爷栽培提携之恩,真如再造父母!”
“这点子微末土仪,不过是沧海一粟,实难报太师爷恩德于万一,只求表一表他那份蝼蚁般的赤诚孝心,战战兢兢捧到您老跟前。”
“呵呵…”蔡京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笑,象是老旧的木门转动,“…倒真如你所言,是个懂得眉眼高低、知晓规矩体统的。东西嘛…也还算…用了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