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中,自家那瞳孔里:映着大官人的气宇轩昂,通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恰似那庙里的金刚降世,又似云堆里捧出个托塔天王!那县尊老爷在他跟前,缩着脖子拱着手,倒似个听差的帮闲!
孟玉楼心窝子里“轰”地一声,如同滚油泼进雪堆,炸开一片滚烫!
那身影,那威风,通过她模糊的泪眼,通过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不偏不倚,直直地烙进了她瞳仁最深处!
更似一把烧红的铁钳子,“滋啦”一声,硬生生楔进了她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坎儿上!
她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一张美艳的脸儿贴在在冰凉的地砖上,脑袋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子也不多撩一下,只把眼光慢悠悠转向堂上端坐的李县尊。
李县尊哪还敢托大?赶紧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客气笑容。
如今这位西门大官人,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轻易拿捏、甚或得罪的人物!
人家身上挂着显谟学士的虚衔,和王招宣三品结亲,更与那两淮盐道的林御史过从甚密,说不得哪一日就一飞冲天!
李县尊拱了拱手道笑道:“西门大官人怎得来了衙门?”
大官人潇洒地略一回礼,开门见山:“不瞒县尊大人,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此女!”
他故意顿了顿,迎着县尊眼中闪过的了然和杨家人脸上骤然升腾的惊疑、恐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锦缎袖袍中,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
他动作从容优雅,轻轻将那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张格式完备、鲜红指印赫然在目的卖身契!
“此女孟玉楼,”大官人淡淡说道:“早已卖身于我西门府为奴!乃是我西门庆家中签了死契的使唤丫头!这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的卖身契在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他目光转向孟玉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审视中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扬声问道:
“孟玉楼!抬起头来!你自己说,是也不是?!你可是心甘情愿,签押画押,卖身入我西门府为婢的?!”
此言一出,真个是石破天惊!震得满堂之人魂飞魄散!
杨四叔等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眼珠子暴凸出来,几乎要夺眶而出!
一张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截胡的、噬心蚀骨的狂怒!
李县尊捋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了然——这西门大官人,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这一桩吃绝户,就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截胡了!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齐刷刷钉在了孟玉楼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颅,仿佛顶着千钧重担。
万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代价,竟然是从此进入西门府上成为死契的婢女!
那张惨白如金纸的脸上,泪痕交错,血污刺目。
此刻,又是她做最后决择的时刻!
上次她拒绝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大堂之上,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孟玉楼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没有先回答西门庆,反而将冰冷得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群如遭雷击的杨家族人,嘴角竟扯起一丝极其惨淡、却又带着无尽快意的冷笑,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
“呵……任你们机关算尽,敲骨吸髓……又能如何?我孟玉楼那两个铺子,那一箱箱的金银细软……你们这些豺狼,一分一毫……也休想沾手——!”
这诛心之言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得杨家人心胆俱裂!还不等他们从这恶咒般的诅咒中缓过神。
孟玉楼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向县尊,嘶声喊道:
“是——!县尊大人明鉴!民女正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丫鬟!这卖身死契千真万确!民女……是自愿签押的!自愿成为西门大官人府上的婢女,此生此世,永不背弃!”
一言既出,如同丧钟敲响!满堂杨氏族人,面如死灰,万念俱灰!
西门大官人闻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对着县尊朗声道:“县尊大人明察秋毫!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篾扫过地上跪着的孟玉楼,声音陡然转冷:
“我这不守规矩的贱婢!竟敢背主私逃,擅自与人签下婚书,妄图嫁人!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有此理!”